浅析曹植诗赋中女性视角的新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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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曹植的女性题材诗赋,在继承楚辞以来借“美人”喻君子的传统基础上又有发展,形成了女性视角的新变:作者在关注现实女性基础上,将视角转向自己,将女性形象与自己的政治处境结合起来,托她象以寄己意。而这种新变是由文化传统、时代环境及个人因素所致。

关键词:曹植 诗赋 女性视角 新变

曹植是建安文士中较早以女性题材为主要创作内容的作者,走在了时代的前沿。基于种种文化传统、社会现实的因素以及对于女性题材作品的继承,曹植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女性观并创作了大量以女性为题材的作品。自屈原以来,借美人以喻君子,以男女而喻君臣关系的传统一直为后人所继承和发展,后代文人把男女之情看成一种美丽的象征以肩负载道的使命,乃至成为一切深微之情思的寄托。到了曹植,他在继承的基础上却又为之一变:他将屈原作品中的“美人”意象独立了出来,赋予了她更丰富的含?和更完满的意象,同时将女性形象与自己高洁的人格和炽热的政治激情及现实处境结合起来,昭示了作者独特的精神世界和生命价值。

一、关注现实女性及其命运

曹植在塑造女性形象起始时,并没有十分具体地为我们展现出生动丰满的人物形象,而是尝试用拟女性的视角来表达对女性的欣赏并传达作者自身的情感和态度。

(一)拟女性之视角:赏女子之形貌

据《三国志?魏志?陈思王传》记载,《感婚赋》作于曹植成年之前。

阳气动兮淑清,百卉郁兮含英。春风起兮萧条,蛰虫出兮悲鸣。顾有兮妖饶,用搔首兮屏营。登清台以荡志,伏高轩而游情。悲良媒之不顾,惧欢媾之不成。慨仰首而叹息,风飘飘以动缨。[1]

开头两句作者想要用“淑倩”“含英”二词,竭力想为我们塑造出下文妖娆有风姿的女子形象,由此可以看出作者已经对女性有一种倾慕之情,怀有一种欣赏的眼光。但是“登清台以荡志,伏高轩而游情”又把我们拉回现实,回到了男子的主体地位,特别是最后一句“慨仰首而叹息,风飘飘以动缨”,为我们塑造了一个矗立于风中的典型男子形象。尤为此次尝试虽然不是很成功,但是已经体现出曹植将视角转向了女性,表现了他对女性的一种关注及欣赏同时也表达出自己不能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淡淡哀愁。

又如曹植在《静思赋》中描绘出的清晰的人间美女形象:“夫何美女之烂妖,红颜晔而流光。卓特出而无匹,呈才好其莫当。性通畅以聪惠,行密而妍详。”表现出了作者对于心中美女的欣赏,但是“秋风起于中林,离鸟鸣而相求。特愁惨惨以增伤悲,予安能乎淹留?”深潜的无奈,淡淡的哀伤,虽是人间的“美女”,又何异于仙界的“神女”呢?这首赋中一方面流露出曹植对于女性美的真情欣赏,同时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了作者对于遥不可及的“神女”可想却不能求之、得之的淡淡失望。

(二)以女性之口吻:叹女子之命运

建安时期,随着诗人个体生命意识的觉醒,对个体生命的关注成为时尚,关注女性的不幸遭遇、反映现实成为建安文士创作中的一个重要题材,但在曹植作品中女性角色的着笔并没有占很大的比例,也不可能居于主要的位置,因为在曹魏时期,人们所建构的文化主题,仍然是以男性形象为主,女性注定处于边缘化的位置,所以她们的命运只能服从于男权的需求。曹植以自己的良知和理性,审视着这些女子,给予她们无限同情。如曹植的诗歌《浮萍篇》:

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结发辞严亲,来为君子仇。恪勤在朝夕,无端获罪尤。在昔蒙恩惠,和乐如瑟琴。何意今摧颓,旷若商与参。茱萸自有芳,不若桂与兰。佳人虽成列,不若故所欢。行云有反期,君恩傥中还。慊慊仰天叹,愁心将何诉。日月不恒处,人生忽若寓。悲风来入帷,泪下如垂露。发箧造新衣,裁缝纨与素。[1]

诗人以浮萍起兴,比喻荏弱女子,她必须依附在水中才能够生活。尽管如此,浮萍的命运还是飘忽不定的,只能“随风东西流”,任人摆布,孤立无助。这里作者用女性的口吻简述自己出嫁后的命运,把今与夕作对比来暗含谴责男子薄情寡义之意。又以新人与旧人作对比。新人之芳香如茱萸,而自己的品质如兰桂,新故相对,旧人的可爱之处应该更多一些,而丈夫却不能辨别善恶。但妇人却忠厚为怀不与计较,即使始终处于被动的地位,也还是希望丈夫有一天能够良心发现,从而回心转意。而最后的两句更是表现出女子哀而不怨的美好品质。“发箧造新衣,裁缝纨与素”,虽然已经为弃妇,遭逢冷遇,但是还是会用纨与素裁缝新衣,独善其身,使自己的内在品质更加美好,这正表现出作者对于女子脆弱的命运的无限同情和怜惜。

无论曹植是用拟女性的视角来看待现实问题,表达对于女性形象的欣赏,还是用女性的口吻吐露“自己”在婚姻、命运中的无助与怅惘,都反映出他对现实女性的关注是没有停止的。虽然曹植处在女性并没有受到太多关注、处于边缘化位置的时代,但他依然能够将目光放在女性身上,并为她们“言说”,这种创作的态度是新的突破,也具有深刻的意义。

二、由“她”向“己”的视角转变

曹植的女性诗赋虽然有现实的依据和基础,但是并不完全写实,其笔下的女性视角开始转变,融入了更深刻的意蕴:从客观地反映现实到用心灵去体会女性的内心世界,并最终“言此意彼”地借女性之口来抒发自己“进无路以效公,退无隐以营私”的人生不得志,真正走进并面对自己内心的情感,抒发生命情绪与独特的生命体验。

(一)借女子之思,言她事托己志

他开始借思妇怨女来抒写情思,深入到她们的内心世界,通过对她们特殊情境下心里的描写,情感的抒发,来表达作者自己的意念。如《七哀》中说: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君良不开,贱妾当何依。[1]

何悼解释说:“明月”喻君,“徘徊”比恩之易移,而仍冀其远照。“浮沉各异势”二句,盖望文帝之悔悟,复为兄弟如初也”[2]。当然我们在理解这更深层含义的同时,也不能忽略对“女子之思”的肯定,例如陈柞明针对《文选》注《七哀》“谓时多征人思妇,故咏其事”,断然否定“此非也”,而认为“深味(《七哀》)意旨,当是比词,思君之念托于夫妇耳”[3],陈祚明说诗似乎比较“客观”,较少“凌迟”之嫌,但也只看到了问题的一面,即诗的寄寓所在,却忽视了另一面,即诗的表层意象。因为无论是比兴手法的运用,还是借物抒情、托物言志,我们都要从表象向深层去分析和探索,就例如《七发》这首诗,就诗的表层意思大体是说:一个明月高照的夜晚,楼上的少妇凝望着明澈如水的月光,心底的缕缕哀丝随着月光徘徊徜徉。她的一声声长叹,流露出无尽的哀愁。她为什么如此哀伤呢?原来丈夫远行在外已逾十年,她也十年独处深闺……诗中所要表现的形象就是思妇,作者更愿意将诗的着眼点和主体地位还给“愁思妇”这一女性形象,而把诗表层意义之下自己所要表达的内容放在次要地位,重点是借思妇具体思念的表现以及心理刻画间接地表现出更为深层的意义,并不是一眼就直接得出或定义“明月”就是喻君,“徘徊”就是比恩之易移,而仍冀其远照。“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文学创作就是这样一种主客体融为一体的意义创造。不言而喻,曹植也正是对思妇生活内容耳闻目睹,同时不乏对前人相思离别之作的借鉴,才有可能让读者能够深化对其遭际、处境、切身感受的认识,也让我们在女性之“思”的基础之上看到作家自己对于社会生活、身世的寄托。

(二)以女性自比,托她象以寄己意

随着曹植人生经历的转折,其作品中女性所蕴含的主题也随之而变。曹植渐渐用女性形象来象征自己,来表达自己才志不得施展的幽怨。如《杂诗.南国有佳人》中说:“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有一位美丽的女子,她的面容若桃花般芳艳,如李花般清丽。早晨她来到江北岸边游玩,夜晚她到萧湘的小岛中休憩。当世的风气轻视美丽的容颜,贝齿轻启的微笑为谁而发呢?转瞬间,岁月将逝,可是青春的美貌是难以永远存在的。很显然这是作者自己想象的一位佳人,佳人有美貌,但是敌不过“时俗薄朱颜”,再美的容颜不被欣赏,不被重视,转眼间,时光飞逝,容颜不再,就什么都没了。用佳人艳如桃李来比喻自己的才华,这正是作者用来寄寓自己才志不被统治者所赏识,同时也传达出在人生有限的时间内希冀为世所用的心情。刘履《选诗补注》解此再如:“此亦自言才美足以有用,但今游息闲散之地,不见顾重于当世,将恐时移岁改,功业未建,遂湮没而无闻焉。故借佳人为喻以自伤也。”[4]

又如《美女行》: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借问女何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盛年处房室,中夜独长叹。[1]

作者开篇极力向我们展现美女之美:“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开篇就写美女的美好容貌,其实是为了与篇尾“盛年处房室,中夜独长叹”的悲剧形成鲜明对比。曹植写美女甚美,但是无人能够欣赏,能够怜惜,实际上就是在象征自己身怀报国之志,但是不被君王认可。清王尧衢曾在《古唐诗合解》(卷三)说:“子建求自试而不见用,如美女之不见售,故以为比。” 李贽在《杂说》中说:“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无论是美女也好,还是弃妇也罢,曹植诗赋中的这些女子形象,都让我们窥见了他的身影,他想表达的都与他的政治困境牢牢的挂上关系,即他希望当权者能够消除疑虑,重用自己,君臣关系能像夫妻关系一样和谐,渴望在政治上有一番作为,但这些终究未能实现。

三、女性?角转变的原因及意义

曹植的女性诗赋虽然有现实的依据和基础,但并不完全写实,他对现实女子的关注也慢慢转为与女子“同时天涯沦落人”的感同身受,自己仿佛也成了眼中含泪、心中萦忧的“悲妇愁妇”。而这种视角转变的原因,离不开文化传统、时代环境及个人因素的影响,具体如次:

(一)文学传统的继承

曹植继承了屈原的比兴手法,并加以发展,创作了以弃妇怨女为象征物的作品。一心为国却遭谗言流放的屈原在《离骚》里托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以男女而喻君臣。曹植一向学习前人,加之曹魏于他而言既是国又是家,休戚与共,可是他们只有防范和猜忌,这跟与楚国同姓的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遭遇如出一辙,因而与有着相同情感体验的他自然就借鉴屈原的香草美人手法,以自喻抒发自己的寂寞、忧虑、哀伤。同时曹植又有自己的创作特色,他将屈原作品中的“美人”意象独立了出来,赋予了她更丰富的含义成为了更完满的意象,如《七哀》《美女篇》等;但是其激烈愤怨的情怀却远不如屈赋,“作为一个屡遭打击的拘囚、“圈牢之养物” ,他不敢放言,只好以比兴的手法写弃妇题材以抒写自己的怨艾,因之他的诗缺乏屈赋那种震撼人心的力量。”[5]

(二)时代的原因

汉末魏晋是一个转向内心抒写的时代,文人多有个性、多情,而古代的女性多局限在家庭的范围里,与她们有关的多是情感欲望,所以写女性大多是写情。曹植女性诗赋多写女性内心的情感,实是作者内心情感的袒露,无论是对于自身才貌的自信,抑或对于红颜薄命、美人迟暮的忧虑、哀伤,无论是实写还是象喻,都是源于内心、发于真情的。

汉末动乱的社会、生命的朝不保夕,加深了迁逝之感,同时也加强了文士的“时不我待”与建功立业的欲求,虽屡遭挫折而不改,所谓“去妇情更重”也。如曹植女性诗歌中的弃妇诗都是诉说中带有需求,失望中蕴含希望,“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愿为西南风,常逝入君怀”“招摇待霜露,何必春夏成。晚获良为实,愿君且安宁”都表达了作者虽然现在没有建功立业,但相信终会有业绩彪炳的那一天。

(三)个人的原因

太子之争,特殊的家世,悲剧的人生,浪漫的个性是曹植借女性形象创作写作的个人原因。曹植“生乎乱,长乎军”[6]的经历,既是他想建功立业的基础,也使他在邺下宴饮游乐生活中不只是耽于享乐,而是没有忘情于严酷的现实生活,据《三国志?魏志?陈思王传》记载,《出妇赋》《弃妇篇》《浮萍篇》就写于此时。汉末社会动荡,很多夫妻离居,而曹植从少年开始也就对此表现出关注。后来被卷于立嗣之争并因浪漫敏感的性格而转优为劣并最后失败,处于“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种现实处境的曹植往往以曲笔出之。无罪遭弃的不幸妇女与他的遭遇惊人的相似,而曹植对这一题材的偏爱,使他对被弃的女性慨然而生“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正是由于多方面因素的影响,使得曹植对女性的关注更为自然,对女性形象的塑造更为丰满和生动,看上去是写美女、弃妇、思妇,其实是在写他自己,女性形象身上具有了作者主体的心理和情感,使作品具有多重意蕴,产生了很高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正如叶嘉莹先生总结的那样:“所以其弃妇诗往往怨而不怒:‘散箧造新衣,裁缝纨与素,结尾多寄以希冀、期望殷殷,‘晚获为良实,愿君安且宁‘傥终顾盼恩,永副我中情。结果却是屡试屡败,由希望而失望而绝望,形之于诗往往借弃妇出之。”[7]

曹植以女性形象自比,首先继承了屈原的“香草美人”的传统,将弃妇哀怨与政治讽喻巧妙地结合,形成了政治抒情诗与弃妇诗的合流,并有了相互参照的美学效果。因此,曹植的女性诗赋不仅写出了现实女性哀怨的心情,也道出了自己潜藏内心的无限悲愤。其次,在中国封建伦理关系中,男女之情与君臣之义有着惊人的相似处。在专制社会里,男性也受压制,随时可能丧失话语权和生存权。美女往往不得佳配、贤臣总是不遇明君,这种共同的命运很易使他们产生共鸣,因而出现男女之情通于君臣朋友的共识。对于曹植而言,那些美貌勤劳、追求爱情却孤独不遇的现实女子正是与自己达到了心理的契合,也使得曹植的女性视角发生变化,借女性形象来暗写自己,表达自己对于建功立业的追求以及理想不能实现的悲愤,昭示着自己的精神世界和生命价值。

四、结语

曹植在创作摸索到相对较成熟的发展过程中,其诗赋中创造的女性形象视角在不断变化,其内蕴也有所不同。从拟女性视角到走进女性形象的内心,曹植笔下的女性形象越来越“活”,情感的表达也越为真切。但是,作者并没有一味地抒发现实女子在婚姻和命运前的无助,曹植更大的突破在于他从关注现实中的女性形象转向借用女性形象来比兴自己。以女性自比,其实就是托她象以寄己意,是作者对其政治生活以及境遇的影射,是借用她人之口表达自己的想法或情感,这些无疑使曹植笔下的女性形象有了更为深刻的含义,使女性视角变得更加开阔,是值得后人借鉴和学习的。

注释:

[1]曹植:《曹子建集》,北京:北京中电电子出版社,版,第9页。

[2]何焯:《义门读书记?文选》,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70年版,第34页。

[3]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68页。

[4]河北师范学院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组辑:《三曹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90年版,第121页。

[5]王瑶:《中古文学史论》,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56页。

[6]刘维崇:《曹植评传》,1977年版,第247页。

[7]叶嘉莹:《汉魏六朝诗讲录》,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38页。

(李文雅 江苏镇江 江苏大学文学院 21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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