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鹪鹩”的赋文演绎
庄子以寓言说义理,故古代诗文引《庄》及以其寓言形象为题材者多,赋域亦然。比如宋初太宗朝淳化三年的一场殿试,皇帝自定试题《卮言日出赋》即用《庄》典,并对身边的侍臣说“比来举子浮薄,不求义理,务以敏速相尚,今此题渊奥,故使研穷意义,庶浇薄之风可渐革”(魏泰《东轩笔录》卷十),以“渊奥”二字喻之,其重视程度可见。在《庄子》书中,寓言托“物”尤多,且偏爱禽鸟,历代赋家多加以演绎,如李白之《大鹏赋》赞其“六月一息,至于海湄”“缤纷乎八荒之间,掩映乎四海之半”的宏大气象,而张华的《鹪鹩赋》则不侔,咏颂的是《庄子》中的“微禽”,以致当时就有“形微处卑”“无智足贵”(傅咸《仪凤赋序》)的讥议,然与李赋歌咏“大鹏”以纵放其才情相比,张赋之体物言志,假“鹪鹩”之微以喻理,其于《庄子》思想旨趣之演绎,或许更有值得品鉴的地方。
张华《鹪鹩赋》见载《晋书》本传,赋前无序,萧统《文选》卷十三录于赋之“鸟兽”类,赋前有序,对赋意的阐发甚为清晰。序云:
鹪鹩,小鸟也,生于蒿莱之间,长于藩篱之下,翔集寻常之内,而生生之理足矣。色浅体陋,不为人用,形微处卑,物莫之害。繁滋族类,乘居匹游,翩翩然有以自乐也。彼鹫鹗?鸿,孔雀翡翠,或凌赤霄之际,或托绝垠之外,翰举足以冲天,觜距足以自卫,然皆负?婴缴,羽毛入贡,何者?有用于人也。夫言有浅而可以托深,类有微而可以喻大。
前贤对这篇赋的解读,偏重两点,一是名物,如“鹪鹩”为何?于是有了微小黄雀,工雀,桃虫、女工,巧妇,女匠、桑飞等名称。二是写作背景,《晋书?张华传》记载:张华“初未知名,著《鹪鹩赋》以自寄。……陈留阮籍见之,叹曰:‘王佐之才也!由是声名始著。”所述《鹪鹩赋》因受到阮籍的赞赏而闻名,亦如左思《三都赋》受到皇甫谧等推重而“洛阳纸贵”,诚魏晋时代文名显微赖士族推挹之惯例,然谓“未知名”时而作此赋,史著中或有不同记载,如《文选》李善注引臧荣绪《晋书》:“(张华)少好文义,博览坟典,为太常博士,转兼中书郎。虽栖处云阁,慨然有感,作《鹪鹩赋》。”以为作者显贵后而作此赋。至于史载张华“博物洽闻,世无与比”,虽有其撰《博物志》为证,然对这篇赋的理解,也属泛泛,并无助益。所以品读此赋,还是赋序所说的言“浅”托“深”、类“微”喻“大”为要则,与其未知名或显贵时作,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赋是对《庄子》中之“物象”(或“意象”)的演绎。
由此来看赋文对“鹪鹩”之形态及质性的描写:
巢林不过一枝,每食不过数粒。栖无所滞,游无所盘。匪陋荆棘,匪荣?兰。动翼而逸,投足而安。委命顺理,与物无患。伊兹禽之无知,何处身之似智。不怀宝以贾害,不饰表以招累,静守约而不矜,动因循以简易,任自然以为资,无诱慕于世伪。
刘勰《文心雕龙?才略》云:“张华短章,奕奕清畅,其鹪鹩寓意,即韩非之说难也。”考《韩非子?说难》,意在游说人主之难,假喻龙喉下有逆鳞,触犯会杀人,人主亦有逆鳞,故不可触犯。刘勰这里说的只是就赋中喻有才易触罪之意予以比拟,乃与《说难》意有相通,如其颂述“短章”,也是取意陆云《与兄平原书》“张公文无他异,正是清省无烦长,作文正尔自复佳”,说的是为文之法。所以论张赋之义理,仍在《庄》学系统。张赋叙述鹪鹩“巢林”一节文字,取词及意都在《庄子?逍遥游》有关“尧让天下于许由”一段叙述,其中许由回答帝尧的文词是:
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
理解《庄子》这段文字,其中“鹪鹩”“偃鼠”之喻,属宾词,关键主词是“予无所用天下为”一语,是超然人外与物外的逍遥之境。文中托词许由以“鹪鹩”“偃鼠”自喻,以“深林”“河”比喻天下,以“不过一枝”“不过满腹”比喻适性而止,不可多外求,都是这个道理。也因为张赋演绎《庄》意,故赋中也不乏引《庄》文字,如写鹪鹩之“微禽”的“摄生而受气”,取词于《秋水》之北海若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而在赋的末尾,作者发挥议论并再阐文章之主旨云:
阴阳陶蒸,万品一区,巨细舛错,种繁类殊。鹪螟巢于蚊睫,大鹏弥乎天隅。将以上方不足,而下比有余。普天壤以遐观,吾又安知大小之所如。
赋中“大鹏”句用《逍遥游》“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以上方不足,而下比有余”句,李善注引《庄子》“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以明其本原。
如果推衍《鹪鹩赋》中的《庄》旨,自然不限于赋文中取《庄》之词,而更在取意。勘究《庄》旨,论赋中取意,撮发其要,在两个关键字:第一个字是“用”。读赋中有关“小”(微)与“大”之辨,无非在“用”。因此,张赋赞颂鹪鹩之“微禽”,常用大物(美禽与猛禽)以反彰正。如赋述美禽如“孔翠”(孔雀、翡翠),“无罪而皆毙”,猛禽如“海鸟”,却“体大妨物”,反不及“兹禽”(鹪鹩)“不怀宝以贾害,不饰表以招累”,这正是庄子倡言的“无用之用”。如果对读《庄子?逍遥游》中有关惠子提出“大瓠”无用而“掊之”,庄子答以“宋人善为不龟手之药”的故事,与惠子提出一种“大树”(樗)以为“大而无用”,庄子答以“狸?”与“?牛”之别,说明善用不如无用之理。对比两则寓言,前者在如何“用大”,后者在“用大”不如“无用”,所以论辩中,惠子以“拙于用”嘲笑庄子,反被庄子解嘲,以“用大”与“无用”两个层面,以去“聋”去“瞽”去“蓬之心”,使惠子陷于“拙于用”的尴尬境地。回观张华赋的描述,“小”与“大”之辨并不要紧,关键是解消“用”与“无用”的表象,以自足的随遇而安,彰显“微禽”的全身与全德,就是“任自然以为资,无诱慕于世伪”。从这层意义来看,臧荣绪《晋书》说张华“栖处云阁,慨然有感”而撰此赋,似较唐臣房玄龄等所编《晋书》谓“初未知名”而作,更接近于赋意与赋境。
这又引起我想探讨的该赋阐发《庄》旨的第二个字“物”。所谓“用”与“无用”,必托身在“物”,这也是作为咏物之作《鹪鹩赋》最值得揣摩的趣味所在。在《庄子》众寓言中,一切“物”都在“游”,意臻于“逍遥”之境,然如何得以逍遥,必赖思维之方法,这就是“齐物”,诚如《秋水》中假北海若语:“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换言之,倘以大欺小(因小事大),以强凌弱(因弱畏强),安能有片刻之“逍遥”?缘此,庄子故作小、大之辩,以“泰山为小”“彭祖为夭”为说词,破除“物执”与“我执”,以达忘我适性的境界。正缘此理,当时围绕张赋引发一场赋坛有关“体物”创作的争论,反对者如傅咸的《仪凤赋》与贾彪的《大鹏赋》,如贾赋《序》云“余览张茂先《鹪鹩赋》,以其质微处亵,而陋以远害。愚以为未若大鹏栖形避远,自育自全”。而赞成者则如张望《鹈赋》对“鹈之小鸟”“率性命之开放,独遨逸而获全”品性的讴歌,王徽《野鹜赋》对此小鸟“遵时弄音”“心矜远野”的歆羡,这既与《鹪鹩赋》一脉相承,也是魏晋时期咏物赋的创作新潮和主流。推测这一思想的成因,宜在玄学思维对《庄》学“齐物”观的推挹与再阐。因为在庄子“齐万物”“等大小”的同时,他为了自标清贞,高扬人格,张大“游”的精神,又尝在寓言中反复赞美“鲲”“鹏”“?雏”(鸾凤之属)类神奇伟岸的“美禽”,而贬斥“蜩”(蝉)“鸠”“斥?”“鸱鸟”类的微细凡庸之“陋禽”,这不仅是庄子思想的内在矛盾,也是与当时以大小慧凡之物区分人格高低贞秽的思维相关。与之不同,我们看两则郭象《庄子?逍遥游注》语:
夫大鸟一去半岁,至天池而息;小鸟一飞半朝,枪榆枋而止。此比所能,则有间矣;其于适性一也。(“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句注)
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馀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蜩与鸠笑之曰”句注)
其“适性一也”“逍遥一也”的观点,既阐发庄子“逍遥”“齐物”思想,又扬弃其以物拟人的品性划分,完成了对“禽性”的玄学解释。如此再看张赋“类有微而可以喻大”的意旨,其所赞美“鹪鹩”的“无玄黄以自贵”与“毛弗施于器用”“肉弗登乎俎味”之“陋体”,以及“其居易容,其求易给”的自足与逍遥,亦等同郭象对《庄子》玄学化的演绎,却因属文学化的创造,而呈示出更为生动的形象。
《文选》“赋类”之“鸟兽”首列贾谊《鸟》、祢衡《鹦鹉》与张华《鹪鹩》三篇,然区分而论,殊为不同:贾赋托“鸟”以言“不祥”之兆,颇具神氛;祢赋写外邦献贡之“鹦鹉”,尤多奇丽;而张氏笔下之“鹪鹩”,虽取资前典,却以探究物性为旨归。于是考原汉晋诗赋咏物之“变”,要在以“神物”转向“凡物”,由“虚夸”转向“征实”。汉人拟物,如歌诗之“天马”“龙蛇”,赋文之“文鹿”“大雀”,皆承“?骚”之“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王逸《离骚经叙》)的比德传统,至晋人写物,“走狗”“蜉蝣”,竞呈笔端,即如外邦所贡之奇物如“巨雀”,汉人则炫其奇彩,如谓“九真之麟,大宛之马,黄支之犀,条支之鸟”(班固《两都赋》),在张华《鹪鹩赋》中也只是“条支巨雀,逾岭自致”,以其“妨物”而无任何优越于“微禽”之处。神物,多想像物,凡物,则眼前物,赋家的咏物由“神”到“凡”,或许解构了伟大的形象,却增添了物态本身的理趣,这种由英雄时代向平凡世界的转变,也很难衡以得与失的标准,然这种现象的形成,确实内涵了赋家对《庄》学之“自适”精神的演绎,“鹪鹩”作为被选择的符号,堪称一个时代咏物文学的征象。